集市风波过去了两日,吊脚楼里的空气却仿佛凝滞了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、心照不宣的沉闷。苏暖刻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,做饭,画画,整理物品,却尽量避免与阿骨有过多的眼神交流和肢体接触。她无法忘记那个混混在众目睽睽之下凄惨嚎叫、状若疯魔的画面,那画面像一根冰冷的刺,深深扎在她心里,时刻提醒着她身边这个看似纯净无瑕的少年,内里隐藏着何等恐怖的力量。
阿骨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疏离。他变得更加安静,几乎像个透明的影子,存在感降到了最低。他依旧会在她做饭时试图帮忙,在她画画时安***在回廊角落,但动作更加轻缓,眼神更加怯懦,带着一种做错事般的不安和讨好。每当苏暖因为他的靠近而身体微僵时,他会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退开,垂下眼睫,唇线抿得发白。
这种刻意的回避和无声的讨好,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张力,在两人之间拉扯。苏暖的心也在这种拉扯中备受煎熬。理智告诉她应该恐惧,应该远离,可每当看到他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流露出受伤和茫然的神情时,她那该死的同情心和这些天培养出的习惯性依赖,又会冒出头来,让她狠不下心肠。
这天午后,天气有些闷热,山间的云层低低压下来,似乎酝酿着一场雨。苏暖坐在回廊的画板前,却久久没有动笔。画纸上是一片空白,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。她烦躁地抬手,将垂落到颊边、被细汗濡湿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,但没过一会儿,它们又不听话地滑落下来,扰得她心烦意乱。
她正准备放弃画画,起身去倒杯水,一直安***在角落的阿骨却忽然站了起来。
他的动作很轻,但还是让心神不宁的苏暖微微一惊,下意识地看向他。
阿骨似乎被她这略带防备的眼神刺了一下,脚步顿住,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受伤。但他没有退缩,而是抬手指了指回廊外侧一丛生长茂盛的翠竹,声音轻软地开口:“暖暖姐,头发……总是掉下来,不方便。我……我用竹子,给你做个簪子,好不好?”
他的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,和一种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、来讨好她的急切。那目光纯净得像山涧清泉,几乎让苏暖瞬间忘记了他可能带来的危险。
苏暖愣住了。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、不掺一丝杂质的期盼,再感受着自己颈后因为碎***扰而产生的黏腻烦躁,她鬼使神差般地,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……好。”
一个字,仿佛打破了某种坚冰。
阿骨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,那光芒璀璨得几乎灼人。他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纯粹而开心的笑容,像是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许可。他立刻转身,脚步轻快地走向那丛翠竹,仔细地挑选着。
苏暖看着他的背影,心中五味杂陈。她明明应该害怕,应该拒绝,可偏偏……无法抗拒这种被细心呵护、被郑重对待的感觉。尤其是在这异乡,在经历了惊吓和迷茫之后。
阿骨很快就回来了,手里拿着一截青翠欲滴、粗细均匀的竹枝。他坐在苏暖脚边的台阶上,背对着她,开始专注地处理那截竹子。
他没有用刀,只是用他那双白皙修长、看起来毫无威胁的手,指甲在竹枝上轻轻划动、掰折。他的动作有一种奇异的韵律感,精准而优雅,仿佛不是在制作一件简陋的饰品,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。
细碎的“噼啪”声轻微地响着,竹屑簌簌落下。阳光透过云层缝隙,斑驳地落在他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上,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。他墨蓝色的衣衫,青翠的竹枝,白皙的指尖,构成了一幅极其养眼、安宁的画面。
苏暖静静地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,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。看着他微微颤动的长睫,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抿起的、颜色偏淡的唇,看着他灵活翻飞的手指……她的心跳,在不知不觉中,漏跳了一拍。
那些关于危险和恐惧的念头,在这一刻,奇异地被冲淡了。空气中弥漫着竹子的清新气息,混合着山雨欲来的湿润土腥味,还有一种……来自阿骨身上的、极淡的、清冽的草木冷香。
这种静谧而专注的氛围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,缓缓流淌在两人之间。
没过多久,阿骨的动作停了下来。他转过身,仰起头,将手中成型的东西递给苏暖看。
那是一只非常简单,甚至可以说朴拙的竹簪。通体青绿色,被打磨得十分光滑,没有任何雕饰,只在簪尾处,被他巧妙地利用竹节的自然弧度,做出了一个微微弯曲的、流畅的云头形状。
“暖暖姐,你看……这样可以吗?”他仰望着她,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,带着完成作品后的期待,以及一丝怕她不喜欢的紧张。
苏暖接过那支还带着他指尖温度和竹子清香的发簪。触手温润光滑,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毛刺。它不像金银玉器那般贵重华丽,却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新雅致,就像……就像他此刻给她的感觉。
“很漂亮。”苏暖由衷地称赞,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簪身,“谢谢你,阿骨。”
阿骨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,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。
“那……我帮你绾上?”他抬起头,眼神亮晶晶的,带着跃跃欲试的恳求。
苏暖的心猛地一跳。让他……碰她的头发?
理智又开始拉响警报。如此近的距离,如此亲密的举动……
可是,看着他那双纯净得容不下任何杂质的眼睛,感受着手中竹簪传来的、他精心制作的诚意,以及自己脑后那实在恼人的碎发……苏暖再一次,妥协了。
她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将竹簪递还给他,然后微微侧过身,背对着他,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。
阿骨站起身,走到她身后。他的影子笼罩下来,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,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。
苏暖能感觉到他靠近了,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草木冷香变得更加清晰。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然而,预想中的触碰并未立刻到来。他似乎停顿了一下,像是在观察,又像是在……克制着什么。
然后,一双微凉的手,极其轻柔地,落在了她的发间。
他的动作生疏而小心,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。指尖偶尔划过她的头皮,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,那战栗如同电流,瞬间窜遍她的四肢百骸。他的呼吸清浅地拂过她的后颈,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。
苏暖闭上了眼睛,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头顶那轻柔的触碰上。她能感觉到他笨拙地将她的长发拢起,试图挽成一个发髻。他的手指穿梭在她的发丝间,动作缓慢而专注,偶尔会因为勾到发丝而微微一顿,然后更加小心地解开。
没有一丝疼痛,只有一种被极度珍视的、温柔到极致的呵护感。
这感觉……太奇怪了。明明知道他很危险,明明应该推开他,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,甚至……贪恋起这份陌生的温柔。
她想起了集市上他挡在她身前的身影,想起了他握住她手腕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道,也想起了他此刻生涩却无比认真的动作。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?是那个杀伐果断、手段诡异的蛊王,还是眼前这个连绾发都小心翼翼、会因为她的称赞而脸红的纯净少年?
她分不清了。
在她心旌摇曳、思绪纷乱之际,阿骨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。
“好……好了。”他的声音在耳后响起,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喘,以及掩藏不住的、细微的欢喜。
苏暖缓缓睁开眼睛,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,却被他轻轻按住。
“别动,”他的声音依旧轻柔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,“我拿镜子给你看。”
他快步走进屋里,拿来了一面小巧的手持铜镜,递到苏暖面前。
苏暖望向镜中。
镜子里映出一张微微泛红的脸庞,眼神还有些迷离。而她的头发,被整齐地挽起在脑后,用一个简单的发髻固定住,那支青翠的竹簪斜斜***发髻之中,云头状的簪尾恰到好处地露在外面,为她平添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温婉与利落。
他绾得并不算十分完美,甚至有些松散,几缕细小的碎发依旧顽皮地垂落在颈边,但这反而增添了一种自然随性的美感。
“很好看。”苏暖看着镜中的自己,轻声说道。这句话,既是对发型的评价,似乎……也是对身后那个人的某种认可。
阿骨站在她身后,透过镜子与她对视。他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、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满足,那双漂亮的凤眼弯成了月牙,里面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光。他看起来,就像个因为帮到了最重要的人而欢欣鼓舞的单纯少年。
“暖暖姐喜欢就好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。
就在这时,一直酝酿着的山雨,终于落了下来。
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吊脚楼的瓦片上,砸在回廊外的芭蕉叶上,发出清脆而密集的声响。水汽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,瞬间弥漫开来,将整个山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之中。
雨声喧哗,却奇异地衬托出回廊这一方天地的静谧。
苏暖依旧看着镜中的自己,和镜中身后那个笑容纯净的少年。雨水带来的凉意驱散了午后的闷热,却驱不散她心中那股逐渐升腾的、陌生的暖流和悸动。
她伸出手,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支竹簪,冰凉的触感下,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。
她忽然想起自己来到苗疆的初衷——寻找那原始粗粝的、能触动灵魂的“灵”。她跋山涉水,用画笔追寻,却始终觉得隔着一层。
而此刻,在这雨打芭蕉的喧闹与回廊相依的静谧中,看着镜中因一支朴素竹簪而改变气质的自己,感受着身后那个神秘危险却又温柔细致的少年……
她想,她或许,已经触碰到那个“灵”了。
只是这“灵”太过复杂,太过危险,像这苗疆的雨,既能滋养万物,也能将人困于方寸,迷失方向。
阿骨站在她身后,目光落在她纤细的后颈和那支他亲手制作、亲手簪上的青竹簪上,眼底深处,那抹属于凌墨的、势在必得的幽暗光芒,在雨声的掩护下,一闪而逝。
绾发,束住的,或许不仅仅是三千烦恼丝。
更是某种,无声蔓延、悄然收紧的……宿命。
小说《苗疆少年的骄阳》 试读结束。